第一百三十四章 学者(1 / 2)

众人面对徐容的疑惑,一时间都不敢随意回答,哪怕几位对传统文化有一定造诣的老人,此时也不由思考“和合姿态”这一要求的深层次意义。

徐容最初并不想使用“和合”这一无法严格定义的概念进行描述。

对于发声姿态,他最初的想法是借鉴声乐教学当中的“标准”姿态,即上身保持自然挺立,目视前方,小腹微收,两臂自然下垂。

这一发声姿态的优点是能够保持气、声通畅,而且身体的放松也会带动心理的放松,让演员保持相对积极的状态,发出舒展优美的声音。

受八极拳“内外相合”的要点启发,他改变了这一思路,八极通过“内外相合”实现力量的效率最大化,而声音也是力量的一种呈现形式,因此对于发声姿态,他的理念是要与台词所要表达的情绪一致,只有如此才能实现气声、心理行动、形体行动的高度一致性,使得台词的力量达到极致。

如以标准姿态朗读一段哀求的独白,自然也能够起到练习气息的目的,但是和弯下腰、低下头乃至跪在地上所能表达的“哀求”深度是不同的,身体、心理对于“哀求”的感受程度也是不同的。

在他的理念当中,作为演员平时最重要的功课,不能仅仅局限于基本功的练习,而且还要用心、用身体去感受各种各样的情绪。

因为情绪的多样性,发声姿态也就比较复杂,多数为日常所见,而一部分又不常见,像“如怨如慕”或者“如泣如诉”,就需要较为复杂的心理行动和生理行动的配合,暂时的徐容只能以“和合”这一概念进行概念性的论述,而且在他的预想当中,这很容易理解。

而在实际教学当中,他将借鉴京剧“程式化”的教学模式,提供形体的“标准模板”,学生根据自身的材料条件,在这个模板的基础上进行适应性调整。

蓝田野沉吟了一会儿,轻声问道:“你这么说的初衷,是不是认为形体和情绪应该保持契合?”

徐容赞赏地看了老爷子一眼,老爷子光凭一句话,就把他的理念猜到了三分之一,这属实不易。

他也没卖关子,解释道:“大概是这个方向,更准确的说,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区间,我打个比方,咱们往往把人分为生病和健康,但实际上,绝大多数人既没生病,也不健康,但是他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,我认为‘和合’是包含了平衡这一标准,但又不仅限于此,当略微失衡又没有造成质变的这一部分区间也应当包含在内,于发声姿态而言,我们很难找到绝对契合台词的完美发声姿态,只能尽可能的去尝试、去靠近,最终无限接近甚至达气声、心理行动、生理行动和台词的内容一致。”

郑融敏锐地察觉到了核心要点,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,体验是不可能达到的?”

徐容看着走廊上二十多号人,笑着道:“老爷子,您是想让我把你们一窝端了?”

他瞥了一眼捧着笔记本,脸色已经开始不对的濮存晰,道:“濮院,别再看了,回头我整理之后会发在院刊上。”

“濮院?”

“啊?”

濮存晰恍然回过了神,望着徐容的眼神仍有点呆呆的,他本以为徐容是在斯氏体系的基础上实现了本土化,但是却没想到徐容彻底撇开了斯氏体系,另起炉灶。

徐容并没有在笔记中论证他的基础理论和相应的内部技巧,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已经论证了他的理论和方法是具备可行性的。

每一种体系其基础理论和具体技巧总是一脉相承,如斯氏体系认为演员是在舞台上的以角色“所思所想”,所以有体验生活这一方法。

而徐容认为演员在舞台上是平衡自身与角色,所以他更注重内外部技术、生理行动与心理行动的契合。

走廊上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宁静,徐容没再解释,大家都是演员,“体验”这一状态大多数人应当都经历过,在某一时段或者某一瞬间能够达到“在舞台上,在角色的生活环境中,和角色完全一样正确地、合乎逻辑地、有顺序地、像活生生的人那样地去思想、希望、企求和动作”的境界,但正因为经历过,所以更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状态是脆弱的、难以持续的。

以斯氏体系为基础的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源于一种坚定的信念,一种“我就是人物,我的反应就是人物的反应”的坚定信念,但实质上,徐容在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会产生“我就是徐容,我的反应就是徐容的反应”这一莫名其妙的信念,而表演当中这一信念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体验的否定。

对于这一现象理论解释是演员的内部技巧仍不够完善。

所有人都神色诡异地打量着徐容,从徐容和几位老前辈的沉默当中,他们都隐约猜到了点什么,以斯氏体系为基础的演员一旦产生对斯氏体系的怀疑,基本上就废了。

徐容也没仓促论证自身理论正确性的打算,走廊上的这些人都是人艺的精华,自己讲了,他们肯定会反驳,但是晚上躺在床上到底会不会思考,信不信,明天一上台就会露马脚。

一旦产生了对斯氏体系的怀疑,对自己所想是不是角色所想、自己所行动是不是角色所行动恐怕难免产生怀疑,怀疑一旦产生,必然导致表演时畏手畏脚。

况且他自身并不否定斯氏体系,在他的认知当中,斯氏体系和他的体系的关系,大概相当于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,他不否认共产主义的可能性,但是自身奔着社会主义去了。

但是每个人对于斯氏体系的理解是不同的,他不确定自己片面的论证会不会导致某个人表演自信的崩塌。

当今表演理论界对于斯氏体系的理解五花八门,如斯氏有这么一句经典论述,即“从自我出发,生活在角色的情境里”,尽管同样一句话,后人的理解、解读方式却是大相径庭。

徐容曾听过一个中戏的老师对这段话的论述,大致内容如下:

体验派是在中国被误读最多的一个表演学派,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对体验派的理解基本都是错误的。这里有非常复杂的历史原因,我不细说了,就直接给大家说说这其中最普遍也最糟糕的一大误解——不承认表演应当始终“从自我出发”。

请注意,只有“自我”能完成真正的体验,即“真听、真看、真感觉”。如果你已在模彷一个臆想出的形象,或把自己套入一个与你的生活常态不同的表演的状态下,那是无法完成真实体验的。所以必须要强调的是,“从自我出发”是体验派表演整个塑造角色过程中的基础,而并非其中一个阶段,也就是说体验派要求演员在整个表演过程中“始终从自我出发”。

这是中国最顶尖的戏剧学院的教授对于斯氏体系的解读。

徐容并不敢苟同,在他看来,斯氏体系的“从自我出发”,重点不在“自我”,而是“出发”,但是这句话造成的影响是什么呢,演员在看到这句话后,结果往往是“向自我看齐”,所有的人物都和他一个样,不但形象而且也包括思想。

在他的理解当中,斯氏的“从自我出发”的目的是为了让演员首先把人物表现的像个人,可理解、可琢磨的人,而不是弄成某种概念的化身。

“自我”只是一个起点,从这里开始,还要做许许多多的工作,逐渐从“人”走向“人物”,因此行当内对于连台词都不会说的演员才有“不说人话”的评价。

“这几天我会把基础理论和台词方面的技巧整理一下,回头发在院刊上。”他说着,瞅了宋佚一眼,正要安排他明天去自己家帮忙,却见李光富从人群中挤了出来。

李光富一把拽住了徐容的胳膊:“徐老师,我给你当助手,我给你当助手。”